2300多年前,商鞅在秦国实行了2次变法,推行法家思想,对内施行土地私有、轻罪重罚,对外进行征战、奖励军功。虽然多年后商鞅因得罪过多既得利益者而殒命,但秦国却因他的变法日益强大,并最终以近乎碾压的军事优势灭六国、建帝业。
亲眼看到兵马俑这个世界第八大奇迹时,心情是复杂的。进入庞大的一号坑建筑,一眼望去是乌泱泱站姿笔直的古代士兵陶俑,那来自两千年前的军事震撼扑面而来。从这支不是真人而又气场逼人的“军队”身上,可以真切地体会到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强大军队的精神面貌。看那些千人千面的关中国字脸,和人均170cm的魁梧身形,能够感受到来自战国年代的肃杀之气,甚至对溃败的六国之师的恐惧和无力有些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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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离观看跪射俑和将军俑之后,精细的盔甲鳞片、线绳纹路和头发丝,先是让人惊叹农业社会工匠精湛的手艺,稍稍沉淀思考之后,又细思极恐,不禁联想到短短14年的秦朝社会矛盾尖锐程度。从故宫回来后,每每聊起参观体验,儿子总是唏嘘清朝皇帝的骄奢淫逸,比如用运河运输昂贵的金丝楠木用于修太和殿的立柱;踩在脚下的精美龙纹石阶梯;随处可见的汉白玉栏杆等等。可是对比秦朝,清朝的GDP有大约10倍的优势,皇帝修宫殿的这些奢侈,几乎不会滋生民变。而16个世纪之前的秦朝就不同了,神州刚刚统一,人口锐减、百废待兴。关于秦朝的经济数据史料缺失,但稍微对比汉朝有两次治世、两次中兴,还有一次武帝盛世,史学家估计也就大约250多亿美元的GDP,那用头皮也能想出来秦朝GDP有多低了。在这种困难情况下,始皇帝嬴政为修自己的帝陵先后征召了70万徭役,耗费约1.7亿工日,相当于秦朝人民每家都有至少一口男丁每年要服40天以上的徭役,前提还是能活着回来。这样的大工程,对于小农经济为主的农业社会生产力,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老百姓雨露均沾家家都很难活下去,这样的高压政治下产生尖锐的社会矛盾几乎一点就炸,由此来看14年的王朝寿命也算不短了。
当导游介绍一号坑和三号坑时,都提到考古队发现了碳化的痕迹,史学家推测是项羽打到咸阳城时,看到秦始皇的骊山陵和陪葬俑都还未完工,盛怒之下付之一炬。这位痛恨秦人的楚霸王,不仅为了成全500年后杜牧写出《阿房宫赋》一把火烧了300里的秦宫,也顺手烧了兵马俑手作基地。可见当时主流民意对秦皇的劳民伤财有多恨之入骨,西北封建帝王只顾满足个人野心而罔顾经济规律的荒淫,对加速世界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的灭亡又是如此顺理成章。
然而,擅长营销的文旅和靠水吃水的临潼人民却编造出了一个唯美的煽情故事,试图洗白这个千古一帝的暴虐,让我这个稍微懂点儿历史的游客一时语塞。在导游和本地司机的嘴里,兵马俑并不是秦始皇野心和暴政的产物,而是千千万万秦国母亲为了缅怀在战场上战死的儿子,而自发塑造的。没有逻辑都是情绪,家庭、浪漫和煽情几大短视频元素集齐了,可以想见大多数参团来游玩兵马俑的老头老太乡村大妈有多吃这一套。果然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把篡改历史的权力下放给地方文旅和景区乡亲们,虽然可以促进旅游创收,游客听了也图一乐,只怕是几十年后民间对历史的认知也是够百花齐放的。
临行前当地导游有一句话却悄悄道出了朴素的经济规律:“脱贫要靠党中央,致富要靠秦始皇。”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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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西安第二著名的景点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简称“陕历博”),同时这个博物馆也是出了名的难预约,由于这次出游随意性太大,除了兵马俑几乎没有预约其他任何场馆,陕历博自然也就无缘相见。退而求其次,第二天的目的地“顺势”选择了不那么热门的秦汉馆,想当然地以为,作为陕历博的分馆,应该地点在西安,且和主馆相距不太远,这样在整个旅行线路上也不违和。
然而事与愿违,历史一再证明人的直觉有时候是靠不住的,陕历博秦汉馆不在西安,而是在咸阳,甚至比我们出发的兵马俑距离西安更加南辕北辙。这就不得不提醒每个来西安旅游的人,必须提前搞清西安与咸阳这两座傻傻分不清的城市之间微妙的关系。话说时任武安侯的刘邦和尚未成为西楚霸王的项羽先后入主咸阳,但这两位象棋中的伟人都没有选择定都咸阳,几年后,楚汉相争的获胜方汉高祖采纳了张良的建议,选择在咸阳城外渭河南岸10余里的长安县修建大汉王朝的国都长安城。此后1000年,长安城几次位移、修复、或重建,与咸阳城也分分合合,甚至在唐代融为一体。而如今,咸阳和西安虽然是两个独立地级市,但距离近到不合常理的30公里,这一般就是区到区或是市中心到县级市的距离,这也直接导致咸西两城的关系比马鞍山和南京还要近。不仅西安的国际机场修到了咸阳并取名“西安咸阳”机场,为了拉动旅游业,类似陕历博分馆这样的设施也直接从省会搬到了咸阳,只是苦了我们这一家没做攻略的佛系游客,遭了舟车劳顿的老罪。
说回秦汉馆,建设规格还是可以的,在荒芜的农田中间突兀地簇立着一座秦汉风格的“宫殿”,与周遭村庄格格不入,明显是两个财政级别的成果。馆内藏品还行,只是儿子很敏锐地指出这里的兵马俑应该是赝品,因为昨天明明在3号坑看过跪射俑的真品。进而,开始怀疑这个馆里的其他藏品也是复制品的可能性。不过,又有几个博物馆不是这样的呢?连卢浮宫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蒙娜丽莎都是拷贝,被环保人士泼了油漆第二天就换了一副。秦汉馆里最知名的藏品可能就是战国时期秦国的杜虎符,很遗憾在人挤人的过程中没有找到,这也成为后两天孩子们一直念叨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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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全国天气悄然变化,我们从常州出发的晚上,天气还有点微凉。今天乘车进入西安市内,室外已进入盛夏。入住的酒店就在大唐不夜城主街附近,中午想去街上觅食,却扑了个空,大多数店铺都关门歇业,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不怕热的姑娘穿着古装长裙,扇着扇子在闲逛,清洁工正在打扫前一晚留下的残局。果然是不夜城,白天坚持不营业,跑遍北街也差点没吃到午饭,习惯了平江路和山塘街的白日氛围,对这个类似夜宵排挡的经营模式有点不适应。
入夜,情景就完全不同了。西安的经度接近四川,晚上8点之后才天黑,而街上的彩灯在6点之后就亮了。就在这西部特有的超长黄昏中,街上的人流逐渐增多,一小时之内就人头攒动,和白天的门可罗雀判若两街。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游客热衷于在这里搞大唐古装cosplay,满街的古装小姐姐、大嫂嫂、老阿姨,并不只是穿着打扮一番逛街而已,相比于真正的唐朝夜市,现代人的特点是“一生只为出片”。所以,和重庆洪崖洞如出一辙,古装租赁+艺术摄影,才是大唐不夜城的支柱产业一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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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拍照、逛吃和随机的广场表演,这条街其实没有太多的娱乐项目,传说中的大唐巡逻队和不倒翁小姐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就冲35℃气温下的这热闹劲儿,也得肯定西安文旅的宣传工作。其实陕西的饮食有点单一和粗糙,过量的碳水和油水并不适合全国各地来的游客。从消费品类的丰富程度和商业调性上来看,这大唐不夜城也不算出彩,或许小家碧玉的平江路还更胜一筹。但个人预感这种成功的市民狂欢节IP,却很难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复刻,除了不具六朝古都的硬核IP,富庶地区追求娱乐消费的多样性和个性化,也会分流掉一定的资本和注意力,也就是俗话说的众口难调。游客们不论老幼,在大热天穿着汉唐长袍逛街;在声控喷泉前齐声大喊,发泄着生活的压力,舒展着愉悦的心情。至少我不认为这种场景会出现在上海静安或深圳南山。
然而,网红城市也会被营销反噬。古话说“百闻不如一见”,然而到了短视频时代,这句话有可能会变为“眼见不如视频切片”。短视频营销的特性,是用一两秒高光时刻的反复轰炸,给受众带来极大的大脑刺激。这种营销手段用多了,我们的精神阈值越来越高,真到亲眼所见,世界八大奇迹也会略显平凡。至少我们家所有成员,一致认为大唐不夜城初看很新鲜,但逛久了就没有想象的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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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上学那会儿,张艺谋搞了个《印象丽江》表演,之后20年,全国各地景区的“千古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甚至在某些城市的文旅产业中出现喧宾夺主的态势,比如西安。网约车司机说西安有“四大必看”表演,比如《长恨歌》、《驼铃传奇》等,并推荐我们带孩子值得去看。同时,司机也直言不讳,西安大大小小的表演有很多,少部分是国企主导,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私营老板攒的。表演产业红火,自然倒卖表演门票成了大多数野导游的生计,甚至逐渐取代了购物提成。这也难怪第一天兵马俑的解说在购物店并不积极,反而反复向我们推荐VR体验馆的门票,说从她那买票可以打折。
我们也是听了司机的劝,买了《驼铃传奇》的门票,全家人花了小一千。演出的地方在城东北郊,打车一小时车程,大中午赶上堵车,非常辛苦地卡着点才赶到。不幸的事,车被堵在华夏文旅的景区之外500米,下车拖着哭爹喊娘的孩子一路狂奔,在盛夏正午的阳光下汗流浃背地绕着圆形场馆半周,才找到剧场正门,此时毛估已经步行了1公里。然而,演出虽然大气,但对我们一家看着却不如其他旅行团拉来的观众兴奋,很大的原因是去年我们刚在太湖边看过形式类似但惊险程度更胜一筹的《信仰》,口味已经被吊高了。
演出50分钟草草结束,以下为吐槽时间。首先是对于景区表演这种艺术形式本身,不同于历史文化景点,人总是想亲眼所见;表演的评价好坏却更加主观且依赖于观众自身的审美和阅历。西安的网约车司机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观看各地的表演,对他来说,第一次带孩子看《驼铃传奇》这种旋转舞台加哈士奇穿越观众席,那震撼是毕生难忘的。而对于我们家已经观看过其他表演的情况,已经失去新鲜感和感官刺激。儿子总是在拿骆驼商队遇狼群和《信仰》的追车跑酷、泸定桥枪战对比,不论科技和惊险程度都是后者更胜一筹。因此,当一个旅游城市的亮点已经全部被五花八门的表演取代时,她的审美危机也将悄悄到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游客熟悉了这种艺术形式,外加视频平台反复曝光,新鲜感的褪去会比历史IP要快很多。
其次是各地对于旅游场馆的设计,这也是我憋了很久不吐不快的地方。几乎所有城市的新建博物馆都是“帝王风”设计,空旷的广场中间是宫殿式的主体建筑,对于暑假出游的中小学生,时刻要面临长时间在烈日下曝晒的中暑风险。故宫采用这种设计是历史原因,帝王防刺客的需要。不明白现代博物馆到底是给帝王居住的,还是常年有大量刺客光顾,几千平方的广场没有一棵树,让游客打伞排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性设计出来的。昨天的秦汉馆如此,今天的华夏文旅剧场也如此,甚至华夏还故意把剧场入口设计在景区大门的背面,强迫游客逛半圈商业街,顺便营造一种人流红火的无人机俯拍景象,拿人民做观瞻。
由于孩子白天的行程体验不好,晚上不再愿意出门,也就遗憾的错过了真正值得一去的西安古城墙。西安古城墙,可能是全国唯一保护最好的都城城墙,城墙宽阔到顶上有商业街,可以骑自行车。这要感谢当年的陕西省长顶住压力保住古城墙,并发动西安市民及周边乡镇一齐修缮,才有今天这一独特景观。反观北京城墙就是另一个悲剧结局,梁思成的泪也永远留在清华博物馆的稿纸上。历史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因为某一两个关键人物,走上永久的分岔路。
遥想2003年我刚来苏州时,也是见过苏州古城墙被拆除之前的样貌的,盘门的护城河拐弯处,是长达几公里的城中村,自建房像藤壶一般粘附在旧城墙上。那时的城墙不高,明显不是都城标准,但起码还算完整,蜿蜒着绕了古城区一圈。后来的几年,陆陆续续都拆了,只保留了7个城门,并围绕城门在公园范围内重建了一小段新城墙,更高了,也宽了,城墙顶上也足够散步了,只可惜不是真的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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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原本只有一所交通大学,她坐落在上海,前身是清朝洋务运动时期盛宣怀建立的“南洋公学”,后在民国时改名交通大学。抗战时期,和其他高校一样,交大被迫西迁,并在战后留了部分院系在西部。解放后,交通大学西安分校索性独立为西安交通大学。校虽然分了,血脉尤在,如今兴庆校区的门头上,依然看到的是“交通大学”四个字,和上海的同款。
兴庆校区内的建筑看起来很陈旧,而且多是前苏联板楼风格,不如南大鼓楼校区的民国风更好看。但校园的绿化非常具有百年名校的说服力,主干道两边的梧桐树都成精了,目测有60米高,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见到没修剪过的几十年老梧桐的样子,居然像钢叉或是烛台。这个纬度还有一些北方特有的杉树,笔直参天,和南方的校园比起来更多一些大气。这样遮天蔽日的绿化,让人走在校园里丝毫晒不到一点烈日,完全意识不到这是35℃的夏天。
这是孩子探访985大学的第四站,玩归玩,逛归逛,体验一下名校校园氛围可以,但也不忘把入学难度普及给孩子,得卷冒烟挤进我们市前100名,才有希望企及。
遗憾的是,留给兴庆校区的参观时间只有20分钟,这又“得益于”西安那令人语塞的交通。来之前就看到网上说西安市内全天候堵车,切实感受过之后,还是有些不适应。不同于北京,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堵的厉害,而且景点都很大,因此计划行程也会刻意放宽许多,甚至一天只去一个地方,比如故宫或长城。然而对于古都西安,很多游客比如我们,缺乏对其交通情况的基本敬畏。首先,西安的很多景点位置都很偏僻,且不说兵马俑一上午能不能赶到,连看个表演都要出城,一天基本都在车上度过。其次,不能亲信百度地图或是滴滴打车给出的时间,实际通勤时间几乎每次都要超50%甚至一倍,那随时随地的车流量变化和超长红绿灯,连大数据都无法预计。
有意思的是,住在市内叫外卖也几乎没有准时过,似乎所有平台包括KFC自营都默认了超时的合理性,而且每次超时常常是半小时到一小时起,且小哥应对迟到也平静而熟练,想必是平台也人性化地免除了处罚。在这个所有交通都迟到的情况下,慢生活似乎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城市名片。而作为游客,对照北京预留出充足的冗余时间,则非常重要。
西安大学很多,这也和当地年轻人文化兴起有一定关联,例如“大唐不夜城”这样的古装cosplay,少不了不怕热只爱美的年轻人推波助澜。大学多还有一个现象,就是“暑期工”多,各个餐馆、娱乐设施、景点都能看到勤工俭学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给商家带来源源不断有热情的廉价劳动力,也让外地游客感受到城市的活力。例如,《复活的军团》这个演出,最后谢幕的时候,居然所有的士兵、百姓、大臣群演都没有换过装,这在沿海地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高昂的人力成本和完善的社保,倒逼商家复用群演,十几个人,翻来覆去换服装登场。而在西安,你能看到人力资源富足的奢侈,群演居然都是一次性的,从不换装复用,最后谢幕呼啦啦上来几十号人,全是年轻稚嫩的面孔。
然而,“暑期工”红利的负面影响也不是没有,餐馆、外卖频繁遇到送错餐或者其他新手错误,领班也很熟练地以小哥是暑期工为由博取顾客原谅。这种红利吃多了,工商业很难雄起,低成本会促使企业打杀的竞争力下降。西安似乎和武汉、长沙很像,同为中西部省会城市,人口众多,高校林立,人力成本低,工商业发展乏力,人均GPD低。唯独成都和重庆有点不一样,四川人的享受生活是刻在基因里的,不以经济规律而转移。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国内网红城市走了大半,下一站该去西部荒原了吧。